2016年5月9日 星期一

【連載】百年血癮 5

作者:且徐行

吳春生坐在舢舨上,慢慢地搖動雙槳,沿著運河前進,黃昏的風從一旁淡水河那側吹來,吹的其他船的運貨工人直打哆嗦,唯有吳春生不改其色。


這條運河景致很特別,一邊是漢人街區,著漢服,虔誠的民眾持香拜城隍廟祈求風調雨順,另一邊卻是洋行洋樓,也有庭院花園,金髮碧眼的「洋番」時有所見,一河兩側各有風情,維繫其間的就是熙來攘往、裝滿茶葉商貨的小船,停泊在旁將貨上岸或載貨入船,夾雜著貨運工與製廠或店家的人聲,連接到緊鄰一旁的淡水河,出了渡口,那又有可能連結到海角天涯了。

吳春生來到這一兩年,眼見這裡越來越繁榮,越來越多外來人口聚集在此討生活,前所未有的華洋薈萃景況,讓他偶爾會好奇未來會是什麼模樣,但這種期待的念頭一興起馬上又消弭—他知道有些事是不會變的。

好比今天雖然沒有夕陽,吳春生也不覺得可惜,好多個夜裡他想著,到底人世間有什麼事物錯過,他會覺得可惜?似乎沒有。

花落總是會再花開,月缺了也還會再圓,繁華後也就是沒落,又有什麼好留戀的?

可遇上淑卿後,就不一樣了。他想伸手抓住,卻害怕注定要失去的痛楚,可若是錯過,他知道將會是無止境的嗟嘆。進退無據,吳春生只能日夜向上帝祈禱,可是上帝聽得到他嗎?要是上帝能給他指示就好了…

「碰」一聲,吳春生驚詫中回頭,他的舢舨被後邊的來船撞個正著。

只見燕雲一身素白袍,持著槳站在後邊舢舨上,對於河道上各小船投來的眼光,燕雲賠罪式地笑稱:「失禮,遇見舊識,一時心急就撞上,驚擾各位了。」語畢,他就輕快地沿著自個兒的小舟,一腳跨進吳春生的船。

其他小船上的工人看燕雲的裝扮和談吐就知道他不是同道中人,讀書人不擅舟楫,出點意外只要不礙己事就好,倒也不多留心,繼續工作。

吳春生自然想得和其他人不一樣,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也不再讓船前進,索性一邊點燈,一邊對著剛上船的燕雲說:「滬尾不是也有教堂嗎?燕兄今日為何還要舟車勞頓來此做禮拜呢?」

燕雲微笑道:「喔,原來做禮拜時,你就注意到我了。」

吳春生很難以笑回應:「我比較納悶的是,你又是什麼時候開始注意我呢?」

燕雲收斂了嘴角並環顧四週:「我的出現通常都不會是偶然。這裡是個好地方。」他閉上雙眼嗅聞一陣後說:「這裡有茶香還有茉莉花香,怡人芳香總讓人心醉神馳,幸好我的鼻子還是很靈的。」他張開眼,眼神朝吳春生看去。

他眼中瞬間閃過的凌厲讓吳春生本能式地後退兩步,兩人所在的舢板就挪動了一下,燕雲立即拿起船槳稍往河裡施力,才沒撞上正從旁經過的舟船。

吳春生見狀,嘆了口氣:「就快天黑了,燕兄沒什麼事也早點回滬尾吧,我得趕緊幹活。」

燕雲直視著吳春生,「聽說這裡夜間治安不佳,常有命案,人心惶惶,但我相信很快就會找到兇手,今天牧師才講到上帝無所不在,無所不知。」他表情轉為黯然,「就算為了淑卿,你也多小心。」

語畢燕雲旋即轉頭,腳步輕盈地又跳回自己來時的小船,頭也不回地划開。吳春生望著他素白的背影消失在視野。




奇蹟發生了,婚友社竟然在一周內就打給鄭文琳說找到配對了,有位家中開外貿公司、年紀與她相當的男士對她十分有興趣。

於是,現在鄭文琳坐在一間高級餐廳裡。該男士早已事先訂好三號桌座位,但鄭文琳提前一小時就到,不改刑警本色,她跟餐廳侍者說請先給她一張角落座位直到三號桌男士抵達,然而這種要求造成侍者困擾,畢竟這是間高級餐廳,不是小歇紅茶啊。

鄭文琳也是夠嗆的,乾脆刑警證件拿出來,說是要跟監用,請餐廳配合。侍者實在很無奈,打扮如此美艷的女子竟說是要來辦案,請示經理後也就由她了。

鄭文琳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桌,喝著水杯內的水,三不五時望向那張寫著「已訂位,Mr. Hunter」的三號桌。

「哼,台灣人,第一次跟人家見面叫什麼英文名字,還 Hunter 咧。」似乎是得來太容易,鄭文琳一反往常對約會殷殷期待的心態,這位未曾蒙面的外貿公司小開竟讓她有些先入為主的反感。

她打算等對方出現,一不如己意,就要默默離去,她可不想浪費時間跟人陪笑。

突然間有人拉開她同桌座椅就要坐下來,鄭文琳正色說,「對不起,我在等人。」

「應該是等我吧。鄭…警官嗎?」

鄭文琳眼睛瞪大,望著眼前不速之客。

「我是那個三號桌 Hunter 先生。」白西裝,額前微微散落的劉海,一副都會雅痞模樣,鄭文琳跟他四目交接數秒,兩人似乎都想一眼望穿對方底細。

鄭文琳開口了,「你….你怎麼知道是我?」口氣沉穩,差不多是訊問嫌犯的那種口吻。

Hunter 先生先行認出她的舉措,讓她相當不悅,等同是打臉一名資深刑警的跟監技能。

「我….我是 Hunter 嘛,跟一般人不一樣,我嗅覺特別靈敏,聞出來的。嘿嘿。」

鄭文琳眼神飄向它處,咕噥一句「油嘴滑舌」,腦中忽然閃過一絲妄念,「這傢伙該不會是阿祥假扮的吧?!」趕緊又回頭定睛檢視一下對方,嗯,目測身高應該有一米八,不可能是短腿阿祥裝來的,那就好。

鄭文琳稍一定神,倏然又覺得剛剛阿祥易容的想法很蠢,實在不像一個老練的警官會有的奇想。

她暗忖,應該是失戀的打擊一直長壓在心頭,還有那個「血不見了」的命案,讓她脫離常軌地胡思亂想。

她不是沒經手過未偵破的懸案,不過通常是因為兇手和受害者不相識、兇手DNA又沒在比對的資料庫裡所致,像那種驗屍報告不尋常的情況,現實生活中極少發生。

鄭文琳所受的警察教育和訓練,可不鼓勵創意,畢竟辦案又不是寫小說,殺人動機不外乎情財仇,這種無從下手的怪案子,不知該不該一頭栽進去給自己來個挑戰、轉移情場失意,還是得過且過簽結就好,省得毫無頭緒最後還證明只是浪費時間呢?

此時,Hunter 先生把鄭文琳思緒拉回當下,他陪著笑臉,「嗯,要不要到三號桌聊天呢?那裡燈光比較亮,妳可以看清楚我一些,可能就知道我還….蠻可愛的。」

鄭文琳深吸一口氣,閉著眼轉轉眼球,終於不情願地起身就走向三號桌坐定位。Hunter 先生趕緊招呼點菜,過程總是笑咪咪的,彷彿就怕鄭文琳又生氣一樣。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鄭警官,我覺得你們工作真的很酷。」

鄭文琳現在看清楚了,光線照射下,這傢伙確實長得不難看,濃眉大眼卻又不粗曠,要說俊美勉強稱得上,想必是塞錢給餐廳特地調的spotlight 吧。

「你可以不用一直叫我警官,我現在不在勤務中。」鄭文琳語氣不算友善。

「好的,鄭小姐。」

「不要一直講我的工作,說說你工作吧。」

「好啊….妳沒有要先猜猜看嗎?」

「你說什麼?」

「就像福爾摩斯第一次見面,不是都會從對方身上蛛絲馬跡看出他的經歷嗎?妳是刑警會不會也想來推理看看?」

鄭文琳吸了一大口氣按耐住,最重要是讓對方知道她在忍耐。

Mr. Hunter 還算是會察言觀色,「好好好,妳別生氣。我自己說就是。」Hunter 優雅地清了一下喉嚨,「婚友社跟妳說我是家中開外貿公司的吧。我這工作確實是世襲的、也是處理海內外事務,我之前也逃避過,可是後來還是接受我的宿命,反正報酬很好,而且我快完成地區任務可以退休了….」

文琳打斷他的滔滔不絕:「有這麼複雜嗎?做哪行,什麼職位?Mr….Hunter?」

「別這樣嘛,我不想對鄭小姐妳撒謊,所以才要鋪排一下。我這是個獵人公司,跟妳工作性質應該有點像…」

「等一下,獵人公司是指民間那種獵人頭公司,還是獵捕動物的那種,你有合法執照嗎?」鄭文琳最後語氣有些高昂。

Mr. Hunter 趕緊澄清:「哎喲,沒有違法啦。違法還敢來見妳嗎?」

鄭文琳想想,也對。看來氣勢上已經把對方「壓落底」了,也不知道哪來的心頭火,她不喜歡眼前這名男子,男孩子留什麼瀏海,流裡流氣的。

警校出身的鄭文琳,還是比較看得慣服裝儀容端莊的男孩子,她的前男友頭髮也是打理得短短的。

Mr. Hunter 接著說,「我的職業比較難理解,不然我直接跟妳分享我在處理的案子,妳聽聽看。」

鄭文琳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正要出言批評時,侍者剛好送上她的法式嫩煎魚排。

「妳就一邊用餐,聽我說吧。」Mr. Hunter 坐直了身子。「妳知道台灣在清領末期,就是將近 1895 年前幾年,台灣還沒被割給日本前。」

「你現在是吳樂天講古嗎?」鄭文琳對這故事開頭從不置可否轉為不可置信。一個男人說要聊自己的工作,竟講到清朝去?

「妳就先聽故事吧,反正只是聽也沒損失,不是嗎。」Hunter 其實不知道這麼一路講下去,還會觸碰多少個地雷?感覺這位小姐隨時都有引爆點,不過他心想,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鄭文琳杏眼圓睜地盯著 Hunter,一邊吞下第一塊切好的魚排。他從她的眼神,收到她要傳達的訊息:你最好不要浪費我時間

Hunter 吞了一下口水,「淡新檔案有記載,喔,給妳點背景知識,淡新檔案是清末臺灣北部縣級官廳留下來的公文檔案。」

Hunter 事前想好此時要先來段每日一字音樂,可在鄭文琳面前不敢造次,所有的華麗開頭都省去了,直接單刀直入切重點:「有一天,淡水分府皂頭役帶領勇差兵民、地保及聯庄義勇近百人搗壞教堂大門,說是有教徒殺漢人後遁入禮拜堂,要求洋人牧師交出肇事者,不然將拆毀整座教堂,若找不到兇手就讓洋番血債血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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