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1日 星期六

【連載】百年血癮 8

作者:且徐行

鄭文琳大叫,「夠了!別再問了,你究竟是誰?為什麼知道這麼多?你給我停車!給我停車!」她伸手去拉起手剎車,車子瞬間停止,這舉動把 Hunter 也給嚇壞了,幸好後面的車也緊急煞住,隨之而來的喇叭聲連音調都像國罵一樣充斥著不悅與詛咒。


「好好好,姑奶奶我怕妳了,這樣很危險妳知道嗎,一個做人民保姆的人這麼任性….」他忙不迭地放下手煞車,讓車子滑向路邊停車,並熄火。

他手一攤,看向文琳,任她拷問。

「你給我說清楚,為什麼這案子你知道這麼多?」鄭文琳怒目橫眉,霸氣十足。

「唉,妳剛剛辦案時,我也沒閒著好嗎?這是一瓶名貴紅酒向門口獄卒換來的情報。」

「獄卒?哪一個?你怎麼知道他喜歡喝紅酒?」這個答案不令鄭文琳滿意。

「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喝不喝紅酒,我一點都不在意,我只是記得他的頂頭上司,很有名的典獄長,素以熱愛品酒著名,報紙有報導過。」Hunter 一臉無辜無奈,進行危機處理,「我就跟那獄卒提起這個,顯然他對長官喜好也了然於胸,我們就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啦,紅酒送給他讓他去借花獻佛吧。」

文琳緊咬著他的答案再拋出問題,毫不放鬆:「說謊,誰沒事隨身攜帶名貴紅酒?」

Hunter 嘆了口氣:「妳現在可以下車去看我後車箱,放心,沒有屍體,都是一些『好東西』,我不像妳有警察證件,我工作常需要打通關節,這些是必備的好嗎?」

鄭文琳心裡想著他算不算在招認行賄公務員罪,不過既然事涉其他「公務員」,鄭文琳也不方便給 Hunter 扣大帽子、拿罪名「恫嚇」他。她將信將疑地問,「那我問你,剛剛在餐廳裡,為什麼你馬上就猜得到命案現場是監獄?」

Hunter 緩緩轉過頭去,低頭將目光投向方向盤,「這個我確實是猜到的,只是我有些根據。」他的表情趨於認真,「我通通都能告訴妳,我還可以跟妳說,剛剛獄卒偷偷告訴我,兩周前,獄中就已經有發生『自殺案』。因為監獄命案依法先通知檢察官,檢察官認定就是自殺,所以就沒你們刑警的事兒了。」

「自殺?」似乎觸動鄭文琳這陣子心中的疑團。

Hunter 微微點頭。「一個吸毒犯因為勞動服務是擔任裁縫工,所以檢方和獄方推斷他在工場內拿到利剪,某個放風時刻,可能神智不清,就用利剪割頸自戕。」

鄭文琳頗覺不合理:「怎麼會讓一個吸毒犯拿到什麼利剪?」

「不知道啊,但無明顯他殺嫌疑,也沒目擊證人,檢方不想讓獄方太難看,所以…」

鄭文琳猛地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起源不在於獄政的黑暗面或是一連串命案,而是來自她內心的感覺。許多看來不相關的事竟然在她心裡串了起來,而且似乎就是眼前這位謎樣的貴公子導引她一步一步往這個方向思考。

上回和菜鳥法醫、李大龍共睹那個待解的謎,已讓她乏味的「被甩後人生」激盪至今,現在又殺出個來路不明、本來是要來相親的Hunter 先生,講著奇怪的古老案件又一直想介入命案調查現在式。

一切看似混沌,卻又像是有秩序….。

不行,她絕對不能輕易被他操弄,像他操縱獄卒那樣,不然改天就換別人感嘆她的無知或是有違操守,甚至著墨著要不要舉發她的「收賄」行為。

一這麼想,鄭文琳就又目露凶光,語帶威脅地警告:「你可別騙我,你知道我要這些資料是很方便的。」

Hunter 側著頭對她聳聳肩,一副老神在在的德性。隨即他又收回沒個正經的神情,一字一句仔細地道:「我知道我的行為實在很可疑,難免會讓妳覺得居心叵測。茲做兩點聲明,一、我說過我什麼都能告訴妳,只是解釋起來要循序漸進…」鄭文琳想打斷他的話,Hunter 難得流露堅決的眼神,用提高音量阻止她的話頭,「二、我是真心地想要幫忙,目的是不要再有人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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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回和燕雲在運河一番交談,吳春生心中如掀巨波,更不平靜。

他很清楚,對他來說,燕雲帶來的是威脅與危險—那是他曾經企盼過的解脫,能終結他不幸的唯一希望。

可是在他對塵世有了留戀的理由、真的遇上燕雲的那一刻,萌生的卻只有老鼠遇上貓的狼狽,毫無想像中的痛快灑脫。

他心中感受到的迷惘與痛苦,更勝以往,然而慾望對他肉身施加的折磨,卻從未間斷。

他需要指引,他渴求上帝能引領他走出空蕩寂寥的幽谷,就像上帝對待其他子民那樣—他總是傾耳聆聽牧師講述那些被離棄逼迫、飽受磨難,最後終獲福音的信徒故事,他也決心忠心事奉主,期盼那些神蹟也能降臨他身上。

傍晚他步入禮拜堂,意外發現此處滿目瘡痍,似被劫掠過。

他看到牧師清癯的背影正在撿拾地上散落的泥土塊。

「牧師,這是?」吳春生問。

牧師見到吳春生的到來,清理工作暫告一段落,淡定地回應:「異教徒來造訪過了。」牧師將手放入水盆內清洗。

「不是已經很久沒這樣了嗎?我以為大家關係有所改善。」吳春生撿起腳邊擋住他前進的一截長椅木板。

牧師拿條毛巾擦擦手,掛著一絲微笑說:「你知道街坊最近常發生命案。」

吳春生避開牧師湛藍色眼珠投射過來的光芒,略為點點頭。

「據說死者血液被吸乾,兇手又出沒如鬼魅,官府一直找不到真兇,異教徒們就想起洋人傳教士施行邪術,挖取人心、內臟和眼睛來煉製藥物與鴉片的傳說。」

吳春生大吃一驚,「怎麼這種歪說又起呢?真兇…真兇找不到是府衙不力,怎麼又扯到教會身上?」

「無法相信全智上帝的人們,人生沒有上帝隨時引導,心中容易充盈恐懼不安。」牧師平靜地說著。

雖然當前的「滿大人」對教會還算友善,可牧師深諳台灣仍瀰漫著對外國人與外國事物充滿高度恐懼與敵意的氛圍。即便雙方緊張偶有化解和好之勢,卻仍如同充滿天然氣的密閉空間,一有些小火花或摩擦,若有不慎,即可能引發嚴重的不幸後果。

吳春生支支吾吾地說,「不是聽說死的都是些惡霸嗎?民眾應該很高興啊,官府反而都沒辦法伸張正義…」

牧師留著大把鬍鬚,眼神深邃凜然,吳春生雖然感服於他的作風與作為,可對他的畏懼卻遠大過於親近之意,總覺得站在他面前,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罪人。

現下更感煎熬,吳春生一心只想逃跑。然而,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永遠無法心存僥倖。

牧師嘆了口氣,「春生啊,這裡的官僚確實貪婪腐敗,人民活在愚昧之中,但不要妄圖僭越上帝的權力。

這句話狠狠地敲擊在吳春生的心坎上。

「牧師,我…」長年身體冰冷的吳春生首次因困窘而感受到一陣發熱,但,實際上他的臉還是冰涼。

「孩子,我都知道。」牧師望著吳春生,並不嚴厲的眼神卻好似直通他內心,吳春生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兩三步。

「你…怎麼知道,若你知道,又…為什麼讓我入會呢?」吳春生頓時覺得自己皮膚有曬到陽光的灼熱,還有一陣口乾舌燥,那是一種不安全感的徵現。習慣活在神秘中的他,此時此刻卻像是被剝得赤條條地站在這裡,讓牧師在上帝面前揭示並細數他的罪愆。

牧師並沒有數落他,反而帶點溫和與同情。「我在國內修習神學時,就知道血族有同類遺落在古代中國。所以在這裡我一見到你就曉得了,你有種無止境的孤獨,那是沒有被上帝關照的臉龐。

牧師邊說邊走向前,吳春生害怕地後退,卻跌坐在地。

牧師蹲了下來,伸出手輕柔地碰觸吳春生光溜溜的前額,吳春生忍不住抽蓄起來,像個孩子一樣,但他流不出淚,就跟過去五百年一樣,滿懷著憂傷卻始終哭不出來。

「牧師,你也是獵人嗎?」

牧師搖搖頭。「我希望幫助你走向上帝的恩澤。」

吳春生不知道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他自己也分不清。比起燕雲帶來滅絕般的壓力,牧師更像是救贖。

吳春生跪在牧師面前,抓住牧師輕撫他頭頂的手,像在汪洋中抓住浮木般。

「牧師,我…一直覺得好餓好渴好冷,一直都在漂泊流浪,怕被人看穿我長一個樣,人家說穿越黑水溝很危險,所以我也做了,卻還是活著…我好累啊,可沒辦法休息,因為馬上又要掙扎去哪吃下一餐,我這生究竟哪裡才是盡頭?上帝祂知道嗎?我每日祈禱,祂聽得到嗎?」

牧師的手很溫暖,但吳春生覺得那股溫暖只能讓他皮肉有感受,他的血他的骨,還是被冷冽所壟罩。

「中國古代很多皇帝嚮往長生不老,有人弄到水銀中毒反而駕崩了,傻子啊。我只想跟大家一起輪迴,大家都在說投胎轉世,我在想,到底何時才會輪到我?」

牧師的目光中沒有批判,甚至有一種願意聆聽的誠意,他的另一隻手輕輕拍著春生的手背。

吳春生續道:「來到台灣,接觸到基督教,牧師你宣道時說過,『上帝賜予每一種生物都有特別的專長,讓他可以達成他被造的目的』,這是第一次我覺得,或許像我這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物,也可以是上帝的子民。」

「春生…春生…」牧師似乎有話想說。可吳春生幾百年的心聲找到宣洩出口,一時無法停止。「我想那就讓我替天行道好了,說不定這就是我被創造出來的目的。這些官僚、惡霸地主才是真的吸人血,吃人不見骨的惡鬼,我沒有冤枉他們…」

「春生,」牧師總算找到插話點,他帶三分嚴厲正色道;「聖經的教訓包括『不可殺人,不可姦淫,不可偷盜,不可作假見證陷害別人。』難道你忘了嗎?你不能代替上帝來作主誰該活著誰該死去。」

吳春生聞言委頓地癱坐在地上。「牧師,我心向主仰望,為何上帝如此對我?上帝是不是忘了我。我注定不能像天使般純潔,永遠口中得沾滿血腥,我..我還不能愛人。」


該隱謀殺弟弟亞伯


牧師自然不忍告訴他,西方人根本認為吸血鬼是被上帝詛咒的族群。

亞當和夏娃的長子該隱犯了殺戒,殺了弟弟,上帝為了懲罰他的罪行,給他一個標記:永生不死但必須吸食活人鮮血,讓他永世遭人唾棄,在人間飽受折磨。然而該隱因為孤獨,又創造了下一代,子孫們繼承了他的血脈。

永生,不是享受,而是天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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