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7日 星期五

【連載】百年血癮 9

作者:且徐行

永生,不是享受而是天譴。

「春生,我相信只要你誠心歸順上帝,你會有重生得救的機會。過去在西方,血族被大規模屠戮,我非常不贊成。用殺戮來終結殺戮,永遠不會是解答。」牧師蹲下來與春生平視。「我希望你也能體會這點。」

春生望著他,真誠地說:「牧師,我不是魔鬼,我想追隨上帝的步伐。」

牧師從他眼中讀出深切的無助、悲哀,還有最重要的,決心。

「我以前聽過吃獸類鮮血維生的素食血族,不過這種記載散落在非正式典籍,不知真偽,教徒裡不少人養雞鴨豬隻,我可以請他們帶活體來,放在教堂後院,或許你可以試試看。」

牧師所言,吳春生倒是聞所未聞,畢竟在東方幾乎沒遇過同類,更遑論研究或傳言。他體內那種原生嗜血的衝動,是針對人類才有,對於雞鴨牲畜的胃口,只能靠訓練和培養。

牧師把他扶起,用寬厚而體諒的語調告訴他:「我知道讓你改吸食獸類鮮血應該很難飽食。期勉你以耶穌的愛和聖靈的大能替代你對人類鮮血的渴望,否則這種渴望將永遠成為捆綁,就像罪性困縛人一樣。」

吳春生不確定他能不能接受挑戰,但能對一個人暢所欲言,是他幾百年來不敢奢想的事,胸臆間充塞的那股孤獨,重量比較減輕了。

牧師領著吳春生走向禮拜堂前的十字架,他若有所思地說:「春生,適才我說過聖經教訓包括不可作假見證陷害別人,之前這些命案,倘若未來有人追查起來,我不會說謊替你掩蓋。你懂嗎?」牧師吐出的最後一字和不容質疑的眼神,同時落在吳春生面門。

吳春生點點頭,眼光望著走道盡頭、仰角之上的十字架。


英國領事官邸 photo from CyberJos

吳春生踏出禮拜堂,迎面就遇到一身皓白的燕雲微笑朝他作個揖,一時間他又六神無主,一旁送他離開的牧師此時不知有意或無意,發出清喉嚨的聲音,提醒了吳春生牧師的存在。

一認知到有牧師在身邊,吳春生像找到主心骨般定了神,這才鎮定地望向燕雲。他發現當燕雲沒有擺出殺氣騰騰的姿態時,其實渾身散發出溫文爾雅的氣息,風度翩翩、玉樹臨風。

吳春生心中明白,燕雲的殺氣是專屬給他的,因此,世間人包括淑卿,看待燕雲皆會覺得他是文質彬彬的君子,而且即便處理洋務,燕雲舉手投足仍帶有漢儒的書卷氣。

吳春生驀然一股自慚形穢上了心。不過他不能退縮,上帝才剛賜予他機會,吳春生決定不讓燕 雲擋在他和上帝之間。

吳春生朗聲道:「看來英國領事館的差事很不錯,燕兄不用待在館內協助領事,又不辭辛勞、遠道而來,自由自在,令人好生羨慕。在下亦通洋文且處事謹慎,尚盼燕兄引介,幫領事倒茶水、跑跑腿也好。」

燕雲笑了,盯著吳春生的臉說:「好說,我今天倒真是戮力從公,一趟要辦好幾件事,巡撫大人要透過這裡洋行跟英國買大砲、領事館和洋人茶商都還要捐款給博士的醫館,感戴他診治在台英人的疾病….」話至此,燕雲向牧師拱手致意,他所說的「博士」就是牧師,牧師在母國獲得博士學位。

「…我還要夜宴大稻埕買辦們重申領事館對於海關的立場,當然這些都是我日常公務…吳兄倘真有志於此,我定會向領事大力推薦,如此一來,我們就能終日共事,相資切磋。」燕雲仍保持笑容,但最後聽來聱牙的四字,已是對吳春生的挖苦最有力的反擊,猶如要一隻野兔想像和猛虎共處一籠的那般殘忍。

就算燕雲羅列無數他出現在禮拜堂的理由,對吳春生來說均為托詞。

無疑地,燕雲正虎視眈眈般監視他,如同芒刺在背,吳春生片刻難以放鬆,哪怕是一絲喘息,都會讓這位潛行在側的獵人有見隙攻擊的機會。

只是吳春生有些納悶,從燕雲言行可知,他對吳春生血族身分十拿九穩,為何還遲遲不出手殲滅日前仍在夜半行兇的吳春生?

據吳春生數百年前的記憶,他曾被諄諄告誡:獵人對血族撲殺是果決而殘忍的,不須審判且不容辯白。燕雲這樣多次撩撥警示卻不動手,難道是要將他困在視線所及的陷阱中,享受折騰獵物的樂趣,直待獵物精疲力竭、精神崩潰,才一口咬噬?

吳春生不僅想起漢番衝突後,最終總愛將落敗一方的頭顱取下穿於竹竿示眾,樂此不疲地彰顯王者般的絕對勝利。

每每憶及此景象,甚至是吳春生百年來嘗試遺忘那更為血腥慘烈、生靈塗炭的場面--流寇民亂、官府傾軋、清軍屠城…吳春生就對人類的殺伐殘酷由衷地感到戰慄心驚— 相較來說,自己的嗜血卻是半點不由人的宿命,不為征服、不為尋釁、不為威嚇,只為了生存。

在上帝眼中,誰才比較汙穢邪惡呢?

牧師企圖打破暗藏的劍拔弩張,「燕先生,你說你是代表領事來談滬尾醫館捐助的事嗎?」

燕雲微笑稱是,他看著被肆虐過的教堂門面,「博士,看來你受到無妄之災了。想必是被接連發生的吸血命案所牽連。若需報請領事協助,請儘管開口。」他說話時刻意用餘光瞥向吳春生,刻意到一旁的牧師肯定都注意得到。

牧師原先以為兩人乃瑜亮之爭,也多少知悉李淑卿對兩人的意義,可眼前卻查覺到吳、燕間不尋常的態勢,他既知吳春生身分特殊,也就不禁對這位新來乍到的通譯產生臆測,他知道燕雲是偶爾會來聽講道的基督教徒。

牧師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燕先生,我們裡邊談。暴民們沒有拆毀所有木椅,仍有歇腳議事之處。」他轉向吳春生說:「春生你先回去吧,明日我們再討論聖經教義。」

吳春生微微頷首就要離開,燕雲則是大步邁進禮拜堂,兩人就要擦肩而過之際,吳春生下意識地屏息疾行,然而,燕雲卻停下腳步,低聲在吳春生耳邊道:「上帝面前我不妄語,來這自然不只是為了公務,也是很想了結家務。」

吳春生驚詫地駐足看向燕雲,「家務?」,出乎意料的是燕雲臉上閃過一種特異的神情,吳春生一時間說不上來,只覺得很熟悉…。

可頃刻間燕雲臉色一變,「你…你身上,怎麼會有這味道?」

吳春生對燕雲質問頗感不解。燕雲似乎也沒期待他的回答,反而看來有些失落痛苦,可隨即又整理好情緒看著吳春生,毫無善意地冷道:「英國茶。希望你會喜歡,不知道跟你平日嗜飲之物的滋味比起來如何?好好品嘗,只怕以後你兩樣都喝不到了。」

語畢燕雲頭也不回地和牧師走進教堂。

吳春生覺得自己不爭氣地如釋重負,可能還冒了不少冷汗。

今早李淑卿才差人把燕雲贈予她的英國茶送來春生家,小妮子向來說到做到。

吳春生鎮靜下來回想起燕雲的話---他想起來燕雲那個表情透露出來的意涵,如同吳春生常有的情緒---那是被宿命制約般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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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文琳抬頭注視著電梯上的指示燈,等待它亮起。

Hunter 站在一旁,他們一路上沒再說過什麼話,他知道文琳對他現在是「聽其言,觀其行」,這種情形下,沉默是金。

電梯門開,Hunter 尾隨文琳快速進入,一個身影在電梯門關前也衝進來。低沉嗓音伴隨而來,「鄭警官,又有大案了喔。」

原來是李大龍。他正打量著一身打扮散發女人味的鄭文琳和白西裝男子。Hunter 不怕生地露出與西裝相映成趣的潔白牙齒,向李大龍微笑著。

「這你男朋友?」李大龍連聊八卦,聲音都單調而低沉,沒什麼波瀾。

雖然這是警局內的電梯,但「北龍」李大龍都幹到刑事組長了,閱人無數,一看就知道 Hunter 非同行中人。

他的打扮如此花俏,倒比較像跑業務,而且還是蠻成功的那種。鄭文琳雖然長相底子好,卻是難得放下男子氣概,穿成這樣,就外型看來兩人著實登對,郎才女貌。猜兩人是男女朋友倒也沒委屈誰。

「不是啦,組座,他是…朋友啦。」鄭文琳有些困窘彆扭。「您來開會還是…找我的?」

「找妳的。為了妳今天的大案子。監獄那個。」

電梯到了六樓,Hunter 正要大搖大擺邁開步伐,卻被鄭文琳惡狠狠瞪了一眼。「組座,您先來。」她對李大龍恭敬地說。

Hunter 只好摸摸鼻子,走在三人最後一位步出電梯,還差點被門夾到。「警察局連電梯都不人性化…」他的碎念止於鄭文琳的白眼。

「您是怎麼知道我今天的案子呢?」鄭文琳疑惑地問李大龍。

「妳不知道新聞都在報了嗎?」李大龍訝異的口吻也是異於常人的平靜。

鄭文琳一聽不對勁,趕緊拿出手機,刷一下網路即時新聞。「吸血鬼現蹤?受刑人獄中暴斃」、「監獄驚傳命案,頸有齒痕失血過多」、「獄中離奇命案,死者疑似被吸乾血」、「嗜血變態殺人魔出現?監獄變煉獄」….

「怎麼會這樣?」鄭文琳大聲驚呼,「消息怎麼會走漏給媒體呢?」她轉頭怒視著Hunter,Hunter 說不出話來,只是驚懼地搖搖手表示不是他。

鄭文琳上前抓著他衣領,「是不是你?不對,你的手機明明在我這,你是不是借別人手機發送消息?還是你身上還有我不知道的通訊器材?你…」

鄭文琳的憤怒如排山倒海般襲來,抓著Hunter的手勁和兇猛的眼神,讓Hunter確信她想把他就地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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