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5日 星期五

【連載】百年血癮 20

作者:且徐行

Hunter 罕見地皺眉說:「妳知道嗎?還有比不知道去哪找他更慘的,那就是,我覺得他差不多又要犯案了。」

「為什麼?你怎麼知道?」

「鄭小姐,我想他有毒癮,他上癮了。看犯案時節點,就知道他的毒癮越來越嚴重。他是吸血鬼,也是妳說的『毒蟲』。」Hunter 道。

這一晚,台北城並不平靜。案情經過大肆炒作,網路上各式謠言傾巢而出,因為獄方和警方態度曖昧,研判吸血狂魔已越獄成功、混入人群...捷運站還驚傳咬人案,嚇得大家在 line 中瘋狂轉發,晚上不要搭捷運,寧可坐計程車…

超市裡的蒜頭都搶購一空、還有人急尋基督教徒借聖經護身,連文具行裡的十字架或木樁道具詢問度都大增。

鄭文琳配合警力調度回到局內待命,想起 Hunter 的警告,她就憂心不已,想靜下心想對策,馬上又被長官叫去開會、洩憤….

她這才驚覺,這些年好像都是疲於執行上層指令,很少有自己發揮的時候—虧她做的還是警界裡最具變化和挑戰性的刑警呢。

她在茫然中昏昏沉沉地睡去,卻夢到照片上的吳春生衝出來貌似要咬她,她驚愕著打算施展擒拿術,一搏生機,可當吳春生欺近她身時,她倏然一瞥,他的臉竟是她前男友的面孔….而且猙獰的面目轉為哭泣神情。

前男友要鄭文琳不要離開他…「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丟下我們…我會乖乖的…求妳不要走」說著說著還跪了下來,抓著鄭文琳的手,哀求著。

鄭文琳心一軟,就要把他扶起,不料他竟惡狠狠地在她頸項咬一口,她感覺一陣疼痛,隨即看到自己的血像噴泉一樣激湧而出,她驚恐地回頭望向那張前男友的臉,而他只是詭異地淺笑著,「寶貝,對不起,我真的是沒辦法,不得不這樣…」他露出他的雙臂,滿滿都是吸毒者常有的潰爛痕跡…

一時間,鄭文琳分不清是心痛還是傷口痛,她快死了,因為血已噴濺一地,而且脖子上血仍如湧泉冒出…..

不對啊,太誇張了,血不是這樣流,也噴太高了吧,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從夢中驚醒,全身是汗,發現自己坐在辦公椅上。

同事阿祥被她的動作嚇到了,「哎喲,大姊,妳做惡夢啦。」

鄭文琳看下時鐘,她不過才睡了十分鐘而已。

「看來今晚長夜漫漫啊,剛剛一堆人不聽解釋,看了網路謠言就說要去監獄驅魔…唉喲,咱們還得陪他們玩,不然又說我們服務態度不好…我說什麼時候這警察也變服務業啦…真當我們是家裡保母啊?…」阿祥稀哩糊塗地抱怨著,此時聽在鄭文琳耳裡卻很溫暖,幫助她快速從剛剛的噩夢重回現實。

「喔對了,妳白天是不是有找過李大龍啊?」阿祥問。

鄭文琳敲敲額頭,當作甦醒過來的儀式:「嗯,他有回電嗎?」

「不是,今天跟一堆台北市的,為了那個吸血魔案子開會,我就跟北區的在抬槓,他說本案「苦主」一直在找李大龍,苦主不就妳嗎?今天妳是找不到他的,他們北區都知道,現在每個禮拜三他都要排休跟寶貝兒子上什麼親子諮商課程喔,聽說親子大師還嚴格要求李大龍要排除萬難來參加,說要跟小孩建立親密感還信任感什麼的。」阿祥的表情像在講一件奇聞密事一樣。

「妳能想像嗎?李大龍耶。」

不用阿祥引導作答,鄭文琳也知道,李大龍已年過半百,要重新學習、重拾家庭時光,實在太難了。

以李大龍的資歷,鄭文琳不難猜測,過去十多年,他根本不可能有時間與兒子相處,刑警要不單身、要不膝下無子,要不背後就要有一位賢妻,擔負起兒女所有的教養責任。可惜李大龍的兒子也沒有母親在身邊,基本上,他的兒子可以說是野生成長,終於,還是走偏了。

不過幸好,李大龍仍然是一位有肩膀的父親,願意彌補失落的關係,哪像她爸爸….想到這,文琳不禁一陣悵然湧上心頭,又想起些什麼,顧不得旁邊的阿祥急著想彙報今天從各分局聽來的八卦,說了句「我要上廁所。」就起身離開。

鄭文琳盯著洗手台鏡中的自己發楞,她在回想剛剛夢境中前男友哭求要她不要離開的畫面,那一幕曾經真實發生過。

只不過現實中跪在那裏苦苦哀求的人不是她的前男友,而是 8 歲的自己,希望爸爸不要拋下她和媽媽離開。

這麼多年了,她不記得爸爸臨走前的表情,但記得當時他說的話:「寶貝,對不起,我真的是沒辦法,不得不這樣…」 (前情)



Hunter 和鄭文琳坐在咖啡廳裡。Hunter又穿著另一款白襯衫,鄭文琳不免又擔心他會打翻咖啡,弄髒衣服,但這回她選擇忍住不說。

Hunter 闔上筆電,「我已經把他清朝年間的照片PS 加上帽子,換點現代衣服,發送給我在各大毒癮矯治機構佈的線—他可能需要去那裏找東西吃,如果我那些麻吉發現這個長相的人,會通知我。」

鄭文琳有些吃驚地看著 Hunter,納悶他能把吳春生的古早相片更新成怎樣。

Hunter 猜到她心思,但只說句:「我雖然是亞洲總監,但亞洲分部就我一人,所以資訊長也是我…任何資訊技術都要摸一點啊,這種對我來說不太難啦。」

鄭文琳啜了口咖啡,雖然 Hunter 一身行頭與舉止,都與警察格格不入,可想來他平常辦案都單打獨鬥,倒也是練就一身功夫,自成一套運行邏輯。

鄭文琳就發現 Hunter 跟他們警界有著迥異的查案方式。Hunter 都是以兇手內心為出發點,包括吸血鬼因為寂寞所以想尋求連結、吸血鬼會想到去哪裡找吸毒的人等等。

「今天用你的方法好了,如果你是隻毒蟲加吸血鬼,毒癮又快犯了,你現在會想去哪裡?」鄭文琳這麼問。

Hunter 搖搖頭,「妳這問題真是太爛了,毫無質感。」

鄭文琳扁扁嘴,氣惱 Hunter 對她的敬畏之意哪去了。

「吳春生,就這麼叫他吧,這些年我一直採用血族來找血族的策略,看準的就是血族擁有永生,卻失去了人生目的和歸屬,所以他們比任何人都渴求同伴….可他為什麼跟其他血族不一樣,他不想找同伴….寂寞到不須尋求同伴安慰擁抱….」Hunter 一邊思考,一邊痴痴地說,「因為他心死了,對了,他已經完全絕望,就算有同伴他也還是孤單….所以這招對他不管用!」

鄭文琳忽然答腔,「他一定是愛過,而且是摯愛,只是那愛無法完整,卻再也無人能取代。」

Hunter 一個彈指,「是啊,鄭小姐,這種分析才算有深度!」

鄭文琳感受到被讚美的虛榮後,卻突生一陣淒然。

前男友離去時,她還覺得世界要塌了,甚至想去死,現在想來,其實那都不是如死灰般的絕望,唯有曾經炙熱、完全燃燒後的火焰消逝後,才是絕對的枯冷與心寒。

Hunter 渾然不覺鄭文琳的內心正經歷的激烈思辨,他續道,「然後不知何原因,吳春生可能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或者就是我的父執輩其實很遜,犯了什麼錯卻刻意略過不提,總之…吳春生消失了好一陣子。他以前跟牧師很友好,但牧師也過世了,基本上他就算結交任何人類朋友,朋友們也都難逃一死,百年過去了,他孑然一身。」

Hunter 抬起頭望向鄭文琳,但又似目空一切,「直到最近,他開始找上有毒癮的人,料想他因為吸了有高濃度毒品的血液後,自己染上毒癮。

「吸血鬼會這個樣子?」

Hunter也喝了口咖啡,像是精神一振一樣挺直腰,「我上回去參加我們公司研討會時,就有國外同行分享過幾個案例,有血族專門跟蹤從酒吧喝個爛醉出來的酒鬼,因為他們自己酗酒,必須靠酒精濃度很高的血液滿足酒癮。」

鄭文琳有點大開眼界,她沒想過這個吸血鬼獵人組織事業做這麼大,還會定期交流。

「我以前一點都不想了解毒蟲,反正看到就抓去關就是了…我們警察工作又不是心理輔導…」說到這,鄭文琳想起李大龍的兒子,她都忘了有沒有在李大龍面前大辣辣地用輕蔑語氣講「毒蟲」二字….她嘆了口氣,「真是,對啦,也不要老是叫人家毒蟲。」

Hunter 望向鄭文琳:「其實吸毒上癮不見得都是毒品裡的物質所導致,也有一說是『孤單』啊,就是李組長說的空虛寂寞覺得冷啊。」

鄭文琳張大眼,帶著一絲訝異。

「我因為之前在戒毒機構佈線,妳知道…名貴紅酒不是對每個人都有用….所以我看很多這方面的資料,好跟他們有共同語言」Hunter淡淡一笑,像是預先招認,以免鄭文琳抓到紅酒的把柄又要虧他。

Hunter 道:「曾有實驗結果這麼說,獨居老鼠才會染上毒癮,群居老鼠你給牠玩球、跑轉輪、接管子讓牠爬、跟同伴整天玩耍….就算有毒品可用,牠還是不用。」

看到鄭文琳認真專注地聽著,Hunter突然放慢了話速:「所以所謂毒蟲,就是找不到連結,跟人的連結、跟環境的連結,才去用毒品,吸毒對他們而言就是個可以解脫的東西,有人可能迷電動、迷A片、迷工作、迷宗教、迷性愛……說到底會上癮的不一定是毒蟲、而是可憐蟲啊。」

鄭文琳臉上表情沒什麼表情,但心裡完全能夠理解。

她自己就是個寂寞的人。她深知孤單最能啃噬人心,孤單的人天天都是陰天,陽光永遠照不透頭頂上的烏雲。

她或許因為欠缺愛情而感到寂寞,但如此渴求愛情,又何嘗不是因為孤單而上了癮?「談戀愛」這個行為對她來說就像可以讓她解脫的事物,讓她以為建立了連結,然而,她真的是很愛「前男友」這個人嗎?捫心自問,倒也不見得。

她喜愛的是那個談戀愛的狀態,她可以沒有自我,只為了談戀愛給她解渴的感覺,就像吸毒的人面對毒品也無「自我」、無「個性」可言。仔細想想,她也不是那麼了解前男友,甚至她現在隱隱約約覺得,她好像從來對他這個人,包括這個人的想法、感受和夢想,並不怎麼感興趣。

其實,他也不過是她癮頭裡的一項工具罷了

「所以….你說人都想要連結?」文琳怔怔地問著。

「是啊,我是這麼覺得,不然妳以為臉書怎麼會這麼紅?」Hunter 啜飲一口咖啡,他真的很適合這種都會場景和附庸風雅的喝咖啡行為。「人不是沉迷,是孤單。

鄭文琳囁嚅道:「說孤單,大概沒什麼人比得過吳春生,怪不得他染上毒癮。」她墜入自己的思考旋渦中。

Hunter 刻意地打斷她思路,挑眉還直呼她「名諱」:「文琳,如果妳是吳春生,一個有智識,忍受了長年孤寂、已心死不找連結、甚至有了毒癮的人,妳會怎麼辦?」

他喚起了鄭文琳過去幾個月失魂落魄的回憶,又引導她投注了許多同理心的想像,鄭文琳想了想,然後抬頭望著Hunter 雙目:「我會自殺,吳春生他會想自殺!」

Hunter 點點頭。

鄭文琳說:「繼續傷害人對他來說根本沒意義,他也夠聰明知道這套玩不下去。怪不得他說那句『我們總算來了』,他已經很厭倦生命,其實他也期待我們去拆穿他。」

Hunter 說:「吸血鬼生命力很強,而且經過推斷,當年把吳春生完全轉化的那批歐洲血族,所遵從的信仰是『凡自殺,靈魂將永遠無法得救』的說法,所以我猜吳春生一定不願靠自己暴露在陽光下魂飛魄散的方式來結束永生,他應該會期待另一種說詞的實現,完成一種『被自殺』的儀式。」

「什麼?」

「吸血鬼獵人。那時他們那支氏族就已經被獵人追殺,吳春生的血族祖先一定有告誡他要避開獵人。」

「你的意思是他會希望碰到你,讓你來終結他的生命嗎?」

Hunter 點點頭,「我們來實驗看看。」

此時,鄭文琳手機響起,她迅速接起,一邊對Hunter打個手勢,意味「等等再聽你說」。

只見鄭文琳聽著手機那頭傳來的訊息,眉頭愈趨糾結緊蹙,Hunter在旁看著也感到不安。

鄭文琳面色凝重地掛了電話,面對Hunter詢問的神情,她解釋:「如你所言,他昨晚真的又犯案了。」她大大吸了口氣後說:「被害者還是未成年,叫李明瑋,李大龍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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